一菲像小時候那樣，每當遇到不開心的事，喜歡坐很久很遠的公交車，繞著這座城市一遍遍地看。最後，她去到醫院，想要看一看莫展。

莫展正在吃飯，紗布揭下後他的臉還是紅彤彤的，遠看也覺得觸目驚心。

他沒有料到一菲突然出現，擡起手想擋住自己的臉，但一菲還是看見了，她一點兒都不介意，溫柔地把他的手拿下來。

外面夜色沈沈，但白熾燈把特護病房照得亮如白晝，一菲看著莫展有一會兒，然後訥訥地開了口，“要不，”她坐在他身邊，鼓起勇氣跟他說，“我餵你吃飯吧？”

莫展找不到詞語形容這一刻的感受。他知道自己沒有怪過她，但一菲的臉上寫滿愧疚，莫展的眼睛還好好的，能一眼洞穿她的內心。

他沒有再抗拒，默默看著一菲，她很快拿起碗跟筷子，一點一點餵他吃飯。

她似乎沒有對別人做過這樣的事，有尷尬也有不安，手指也有著微微的顫抖，但莫展太安靜了，不鬧不吵，讓她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。

他們兩人挨得很近，近得一菲能聽見莫展吞咽口水的聲音，莫展也能聽到她如雷一樣搏鬥的心跳聲。

時間過得真慢，可一眨眼又過去了。

吃過飯，一菲坐了一會就離開醫院，莫展叫護士幫他把專用碗筷收拾，等耳邊重新清凈下來，他終於光著腳下了床，到衛生間給自己洗了一把臉。

植皮手術的痛苦不是常人可以體會的，他也沒有想過，他這次會傷得這麽嚴重。燃燒著的墻皮直直砸到他身上，他的後背燒傷面積是最嚴重的，火勢又蔓延得快，等消防隊員們趕來救火時，他已經成了一團火球在地上打滾。

他已經失眠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
比起爸爸莫海震突然心臟病發去世，丟給他半生心血江河酒店那樣的事，這次火災，才算是他人生裏最大的噩夢吧！

他不懂得酒店管理，沒關系，他從頭開始學，他熬夜看了很多關於酒店管理的書，他本來就知道操持一盤大生意是一件難事，但只有自己真的投身到這件事中去，他才明白，莫海震就算年輕的時候對待感情不認真跟不負責任，但他確實是一個精英的商業人才，起碼他用了二十幾年的時間把江河酒店的事業發展得有聲有色。

他接手的第一個工作，就是江河酒店清邁店的開業儀式。他雖從小跟莫海震對著幹，但畢竟也是去過日本留學的人，英語還是相當不錯，但剛到泰國的時候，還是會遇到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問題，這個時候他需要找當地人洽談跟商議，泰國人的英語很難明白，他就找翻譯，翻譯完他再轉化成自己的思想，這樣一來，時間成本增加了許多，也會拖慢各種工作進度，那怎麽辦呢，他又得把本應該拿來睡眠的時間繼續用到工作上。

這一年，他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超過五小時，有時候在白天醒來，他也會恍惚一陣，以為自己還在國內，過著休閑魯莽的生活。其實，他從前有那麽多可以肆意揮霍的時光，都是莫海震給他的。

時間過去一年，他其實已經成長了不少，在酒店管理方面也學會了很多，他還有很多想法想要實施，但因為這次燒傷，他不得不暫停這一切。他在第N次被護士推進手術室前，給江河酒店各個大股東簽訂了協議，暫時把股權分割下來，讓他們管理各個連鎖酒店。那些人，莫海震生前算得上稱兄道弟的人，聽到他被燒傷了紛紛表示震驚跟意外，但沒有一個人願意過來醫院看他。他心裏了然，商場無朋友，他只是沒想過，他的私事會影響到工作。

他要盡快好起來。

夜深了，他依然睡不著，病房裏沒有一面鏡子，他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。他害怕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，他想，一定很像怪物吧。但夜晚的時候唐一菲還是近距離看到他的模樣，他很詫異她沒有被嚇到，反而很細心很認真地給他餵飯。

那一刻，兩人距離很近，時光沈默繾綣往前流動，誰也不用說話，就怕說話也會打擾這一刻的寧靜跟美好。

換做從前，莫展心裏早就樂開了花。可現在，他一點兒別樣的心思也沒有，就怕唐一菲是帶著某種更覆雜的情緒過來看他的，例如內疚，例如補償。

他的隨身物品裏有一面小鏡子，這時，他翻找了一下，好容易找到鏡子。他沒有開燈，但窗外皎潔的月色照亮了這個特護病房，他慢慢踱步到窗前，身上淋了一層清淡的銀白色。

他深呼吸一口氣，然後拿起鏡子。

鏡子中的人，臉上的皮肉是深紅色跟淺紅色互相交錯著，怎麽看都覺得醜得觸目驚心。莫展看著鏡子裏的自己，隱忍多時的眼淚終於決堤，洶湧流淌。

第二天中午，一菲又自己一個人回去老別墅。

就連盛海生也說了，讓她不要管這件事，說事情都已經弄成這樣，他以後會想辦法重建那裏，不會讓地下的爺爺傷心。

不對，一菲感覺海生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，但是他又不說，一菲只能自己再跑去那裏一趟。

她總是想著回去老別墅找到什麽蛛絲馬跡，雖然也知道這樣的想法確實徒勞。

老別墅依然還是那樣，沒有人去清理火災以後的現場，怎麽看都是一片狼藉。一菲彎下身細細看著什麽，額發掉落下來，她幹脆把頭發紮成一個幹凈利索的馬尾，讓她可以專心致志地勘察這裏的環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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